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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城渊:在时代旋律中起舞

文\谌强


当今年早来的初雪纷纷扬扬地飘洒在现代舞者曹诚渊已起舞十个春秋的北京城时,他已在一个月前的金秋时节迎来了他的花甲之年。十天后,仿佛迟到的生日礼物,在中国舞蹈家协会全国代表大会开幕的前夜,曹诚渊成为这个舞蹈艺术殿堂中令人尊敬的一员。他不无幽默地对朋友们说:我终于成为“舞蹈家”啦!那一刻,曹诚渊已在舞蹈世界跋涉四十多个春秋,舞蹈,早已成为他生命的华章。


第一次看见现代舞,曹诚渊才十五岁。他没想到,那次看演出竟成为他舞蹈长路的起点。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曹诚渊的父母从安徽和上海到香港谋生,因而相识并结为伉俪。两人从银行借了一笔钱,开始做制衣生意,渐渐发展起来,有了自己的工厂和员工。曹诚渊出生这个外来的制衣老板的家庭里,父亲有时去夜总会与人谈生意,也带着年少的曹诚渊,曹诚渊那时看到的商业娱乐舞蹈,以及在电视中看到的民间舞、芭蕾舞,都未让他有丝毫兴趣,更说不上喜欢。


那时,与维多利亚湾蓬勃发展的金融和商业相比,香港还是一片未被开垦的现代舞处女地,年少的曹诚渊也从未听说过现代舞,直到一个美国现代舞团在香港大会堂演出的那天。平时,曹诚渊也有些父亲给的零花钱,那天见了演出海报,便随意买了张票,进了剧院。没想到,第一次看现代舞演出的曹诚渊,立刻就被眼前这他刚刚知道的舞蹈迷住了,台上的舞者用身体语言自由地表达和抒情,让他感到很震撼,心底也不由得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他也希望像台上的舞者们一样,自由地跳跃和滚动,用自己的身体表达思想和情感。


从那时起,几乎两年的时间里,曹诚渊在香港四处寻找现代舞的资料,到图书馆去翻看舞蹈图册,渐渐知道自己以前从未在香港见到过的现代舞已在美国流行,也渐渐对现代舞有了更深认识。但他依然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爱好会成为他人生故事中最重要的篇章。中学毕业后,曹诚渊考取了纽约大学,远渡重洋,去美国学习工商管理,作为企业家家中的长子,这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别无选择。


到了美国,曹诚渊惊奇地发现,在纽约,有许多闻名遐迩的舞团,现代舞表演可以时时满足他的渴望,甚至纽约大学的选修课中竟然也有现代舞,他喜出望外,毫不迟疑地选了现代舞课。大学四年中,曹诚渊花在舞蹈选修课的工夫与他的专业课工商管理竟然一样多,完全分不出哪门课是选修。获得工商管理学位、从纽约大学毕业后,曹诚渊重返香港,那时,他的父亲已去世,曹诚渊在陪伴母亲生活的同时,继续在香港大学深造工商管理。


等到获得硕士学位、该考虑未来的道路时,曹诚渊清晰地看见了明天的道路——从母亲手中接过家族企业的担子,母亲可以休息了,而自己的一生就再也不可能改变了,而那个自己做了多少年的现代舞梦,也一定破灭了。曹诚渊与母亲商量,问母亲可不可满足他的理想,给他一笔钱,他渴望创办一支自己的现代舞团。母亲二话没说,拿出一张五十万港元的支票交给曹诚渊,还让人在自家物业的一个楼顶上加盖一层,让曹诚渊在那里创建了香港的第一支现代舞团。那一年,曹诚渊二十四岁,从此踏上了现代舞的漫漫长路。

每天上午,曹诚渊帮助母亲做一点企业的事,中午之后一直到夜里,他都在自己的舞团中,与那些与他志同道合的舞者一起排练、探讨和谋划。舞团的十二个舞者,身份、学问、经历都与曹诚渊差不多,曾留学海外,喜欢并学习过现代舞,回到香港后,因缺少国外那种学习和表演现代舞的环境而郁闷。当曹诚渊找到他们,商议大家一起来创建香港的第一个现代舞团,他每月给每人一千元,大家也不要再做其他事了,专心致志地跳舞。大家都喜欢现代舞,家境也还都不错,不必为生计考虑,可以专心地做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因而一拍即合,建立了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


十几个舞者在曹诚渊家的楼顶上,像一家人一样开始了他们的舞蹈生活。那时,舞团没有艺术总监,都是大家一起商议着分别担任不同作品的编导,第二年的七月到来时,舞团迎来了第一次公演。曹诚渊在他编导的那个名为《游戏》的作品中,用各种儿时玩的游戏作为创作动机,十二分钟的长度,全团十二个舞者一起演出,让大家做了一年的梦终于呈现在舞台上。


在那之前,曹诚渊和他的同伴们潜意识中也只是将自己痴迷现代舞当作一个游戏和爱好,因为在那时的香港,根本就没有现代舞的土壤,人们不了解现代舞,更不理解他们会以跳现代舞作为自己的职业,除了跳舞就再也不做其他事。曹诚渊和舞团的舞者们没有想到,原以为一年辛勤、终于圆梦的公演,最终不是一个游戏的结束,而是舞团的处女作,从此,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登上了历史舞台。

曹诚渊和舞团一起踏上现代舞长路时,如同荒野上的开路者一样,筚路褴褛,孜孜以求,舞团的每个舞者都给大学、中学和小学的校长打电话,说学校集会时舞团可以去做公益演出,有的校长听说了,还到曹诚渊家楼顶上来看舞团排练,都答应舞团去演出。一年中,舞团竟然去了香港的九十九所学校。


去第一所学校时舞团就满载而归。那是一所鲜鱼行的渔家小学,学校没有好的场地,又是夏天,舞团只好在学校地下车库里给渔民孩子演出。舞团扛了地胶去车库里铺地作为舞台,台边是呼呼地吹着的大电扇,孩子们看得十分兴奋,反响也非常强烈。更让曹诚渊喜出望外的是,小学生们理解现代舞并不难,反而成人多以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去理解,还不如孩子们理解得准确。有一个舞蹈是表现舞蹈的发展,最先登场的是原始舞蹈段落,装扮成原始人赤裸身体的舞者起舞时,小孩子们观看得高兴,完全不是中学生那样不好意思、羞于欣赏人的身体。


转瞬,五个春秋在曹诚渊和同伴们的沉思和起舞中逝去了,曹诚渊也在不知疲倦的默默跋涉中迎来了他的而立之年。一天,舞团突然接到香港政府文化机构打来的电话,说一直在观察舞团的艺术追求和社会影响,令人称许,确定拨一笔经费支持舞团的创作和发展。几年前因爱好而播下的现代舞种子,在辛勤耕耘的呵护中破土而出、茁壮成长,而政府的支持已不再仅仅是补充养分,更是给予赞许和信心的灿烂阳光。


当时,香港演艺发展局给予大力支持的芭蕾舞、交响乐都源自西方,曹诚渊与他的舞团跳的现代舞虽也源自西方,但作品是植根于香港的本土艺术家的创作,更令演艺发展局关注和赞许,第二年的支持力度便是第一年的十倍,第四年又在第三年几近翻番的基础上又翻了一番。曾经没有现代舞土壤的香港,在曹诚渊创建的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舞者们的辛勤耕耘中,已生长着一片充满朝气、摇曳着香港发展进步点点瑰丽光影的现代舞绿荫。


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在香港举行第一次公演时,大陆还没有现代舞团,舞团的公演立即吸引了毗邻的广州关注,于是邀请舞团去广州进行了一次内部交流,那也是中国内地专业现代舞的第一次演出。当时,大陆的社会环境还不认可现代舞,便安排在广东省歌舞团的排练剧场里进行了了整场演出。曹诚渊和同伴们在后台等待出场时,台下竟出奇地安静,等到开演时在发现,剧场里坐得密密麻麻,有的人还站在后面的板凳上,六百个座位的剧场里已挤满了不止一千人。


散场后,有个广州舞蹈编导悄悄跟着舞团到酒店里与香港同行聊天,他告诉曹诚渊,剧场里的灯灭之前,许多期待观看自己从未看过的现代舞的观众都等在场外,是担心让领导看见自己看“毒草”来了。也就是从在广州内部演出的那个晚上起,曹诚渊的名声便从香港逆流而上、在珠江三角洲传播开来,广东的舞蹈同行便提议和期待着他和舞团的南粤之旅。三年后,舞团终于成行,在深圳、珠海、中山、广州等地举行巡回演出,在南粤大地上卷起强劲的现代舞旋风。


在中山演完、乘车去广州的路上,曹诚渊接到广州剧场打来的电话,说按计划确定的两场演出的票已全部卖完、可以加演一场吗?曹诚渊起身问车上的同伴的意见,大家都说可以,于是答应加演。没想到,刚到广州,剧场又说,第三场的票也卖完了、过可以再加演一场吗?虽然曹诚渊和同伴都乐意再加演,可剧场已没有空档,只好到刚开业的中国大饭店里加演,在广州,竟一连演了四场。

每场演出中场休息时,许多第一次观看现代舞的狂热观众,竟然无法平息自己激动的心情而静静地等待,舞团只好临时加演曹诚渊的一支独舞,好让剧场里安静一些,舞者们也得以在后台从容地休息一会。曹诚渊刚一登台,就发现大家在台下议论纷纷,似乎是由于自己的什么原因让大家感到意外。直到晚会结束,他才得知,原来是观众中有不少广州艺术院团的团长,他一亮相,老团长们很惊讶,这个已在粤港两地声名远播的现代舞者竟然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团长。


其实,从二十四岁时创建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将创作传播中国现代舞的重担放上自己肩头那一刻起,这个责任,曹诚渊就从来没有放下过,那曾开垦香港现代舞处女地的犁铧,在深耕香江八个春秋之后,又激情奔放地插进了充满期待的南粤大地。那时,广东舞蹈学校设立了现代舞大专班、开始了正规的现代舞教学,曹诚渊应校长杨美琪邀请担任顾问并执教现代舞班,给同学们上了第一堂课,成了第一个执教中国舞蹈院校现代舞教学的老师。

那时,二十位优秀青年舞者从天南海北聚集到这个开先河的现代舞班学习,因毗邻广州,更因曹诚渊在中国现代舞事业上的卓越成就,他时常奔波在香港和广州之间,一边是他执掌的现代舞团,一边是他喜欢的课堂教鞭,四年时光就在这辛勤奔波中悄然逝去了。为了等待创建内地的第一支现代舞团而毕业延期,首批学员大多回到了来时的舞团,只有六名舞者等来了一年后创建的我国第一个政府支持的现代舞团——广东实验现代舞团。曹诚渊成了这个舞团的艺术指导。


在广东实验现代舞团担任艺术指导的六年中,所有的平常日子里有一个日子让曹诚渊感觉非同平常。有一次,舞团去法国演出,法国文化部长请大家吃早餐时,与杨美琪团长探讨双方可进行什么艺术交流,杨美琪说广东有欢乐节,希望法国派民间舞来参加,法国部长很惊讶中国还有专业的民间舞,说法国没有专业的民间舞,但有一百八十三个专业现代舞团。当时,中国内地仅有广东实验现代舞团这一个专业现代舞团,这个巨大的反差让曹诚渊意识到自己任重道远。


曹诚渊又一次踏上走向远方的道路,是比从香江到南粤的北上更为遥远的北上。当时,以北京舞蹈学院编导系现代舞专业班首届毕业生为班底建立的北京现代舞团,在带领舞团走过三个春秋的首任艺术总监、著名舞蹈家金星告别舞团之时,张长城出任舞团总监,对舞团的行政及艺术管理进行了全面改革,并邀请曹诚渊北上。于是,曹诚渊离开广东实验现代舞团,踏上了离香港更远的长路,在北京舞蹈学院临时授课的同时,出任北京现代舞团的艺术总监。

在曹诚渊从香江出发一路向北的步履中,仿佛能听到中国现代舞越来越清晰的足音。从香港的第一个现代舞团,到广东、也是内地的第一个现代舞团,再到北京的第一个现代舞团,曹诚渊皆以艺术总监、艺术指导执其牛耳,他曾经因爱好而与同道在自己家的楼顶起舞,转瞬,已在现代舞舞台上度过了二十个春秋。


当时,北京现代舞团虽有独立的创作演出运营机制,却没有自己的演出证,而不得不用代管舞团的北京歌舞团的演出证,虽然曹诚渊在首都舞台上辛勤地拓展着现代舞的新天地,但这种无形的束缚有时也让曹诚渊无可奈何。直到几年后,因国家领导人出访巴西参加国际会议、要挑选一个当代艺术作品随同访问表演,舞团编导李捍忠编排的《满江红》被选中,有关部门批准时才发现舞团没有自己的演出证,三天后,北京现代舞团以出色的艺术创造为自己赢来了舞台通行证。


曹诚渊没想到,更大的欣喜竟然接踵而来。翌年,国家出台了允许表演艺术团体私营的政策,从体制上进一步解放了艺术创造力,这让曹诚渊欣喜若狂,他与李捍忠携手申请创办私营现代舞团,八月申请,一周后梦想成真,曹诚渊任舞团总监和艺术总监、李捍忠任执行艺术总监的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诞生。那时,还有一个月,二十四岁创建现代舞团的曹诚渊,将迎来五十岁的第一个黎明。

在创建雷动天下现代舞团前一年,广东文化厅厅长曹淳亮到香港找到曹诚渊,希望他重返广东实验现代舞团,曹厅长说虽然舞团在国外演出、获奖,很受欢迎,但我们的舞团只是为外国人跳舞吗,难道中国人欣赏不了现代舞,他希望曹诚渊可以改变当时舞团这一境况。曹诚渊为曹淳亮的想法和诚意而打动,回到他曾经为之工作了六个春秋的广东实验现代舞团,担任舞团艺术总监。


曹诚渊至今仍担任艺术总监的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广东现代舞团、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在他心中,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即使身在香港家中,也只是生活起居,而想看看书,想写点什么,对艺术有什么想法,对工作有什么策划,曹诚渊也都是到舞团的办公室去,自己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与舞团血脉相依。


雷动天下现代舞团刚创立时,曹诚渊还有北京现代舞团的工作,当时中美双方协议在华盛顿举行中国文化月活动,中国选派了京剧等民族艺术表演团体去演出,但美方希望有一台中国现代舞参加,于是派人来中国挑选现代舞节目,结果挑选了北京现代舞团的《满江红》、广东现代舞团的《临池》、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的《银雨》作为三部曲在肯尼迪艺术中心连演三场。美方工作人员惊讶地发现,这三个舞团的艺术总监都是曹诚渊,笑说早知如此直接找曹诚渊就省事了。演出时正值曹诚渊生日,就好像用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庆贺他的五十岁生日一样。


如今,曹诚渊已将这样的三团同台巧遇变成了固定节目——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广东现代舞团、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每年总会同台演出,平时,曹诚渊也会安排三个团的艺术团队与他一起谋划新的创作和演出,并由他总体考虑三个团创作演出和同台表演的安排。不久前,曹诚渊又担任了新创建的山西舞洲现代舞团的艺术总监。曹诚渊无法停下自己的舞步,他渴望有越来越多的中国观众看到现代舞,就像他当年在香港第一次看见现代舞一样,那种震撼他至今不忘。


曹诚渊还记得,二十四岁时,他在自己家楼顶刚刚装修好的屋子里,独自躺在地上,心满意足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感觉自己的人生已很圆满了,那时,团里还一个演员都没有到,但想到自己有舞团了,可以自由地跳舞了,他就很满足。虽然当时也不过只是想与同道者一起努力,一年后有一个满意的结果告慰自己就满足了,却没想到从此再也没有离开现代舞。今天,令花甲之年的曹诚渊欣慰的,不仅是他的舞步仍未停歇,更是为自己的现代舞梦想和创造自由地追求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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